《专家专论｜方建华：全固态电池如何迈出“临门一脚”，走向“万里长征”？》

（原标题：《专家专论｜方建华：全固态电池如何迈出“临门一脚”，走向“万里长征”？》）

近些年，全固态电池行业如同被注入强心针，经历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集体躁动。

进入2025年，业内不同的声音和动作，多次为这场躁动添加助长的火苗：新产品陆续登场、多条测试和产线相继搭建、量产进度不断更新、股价剧烈波动、订单狂飙……

在众多蓬勃燃烧的火苗阴影下，行业秩序逐渐出现失衡的迹象。

今年8月，有固态电池大牛股因一则“固态电芯订单”公告，在一个多月内股价翻倍，最终却因信息披露违规被深交所通报批评。与此同时，资本热情与技术争议剧烈碰撞，“半固态”、“全固态”等概念和技术名词混乱交织。

这些都让本该沉心研发的全固态电池产业陷入浮于表面的狂欢。

然而，在众多嘈杂的声音背后，仍然不缺少理性的思考。国科新能创投创始合伙人、新能源汽车领域专家方建华直言不讳：当前市场存在明显的概念炒作与“虚火”。

“大家正在把前瞻性、颠覆性的技术作为未来的炒作方向。这种由多个因素导致的'概念狂欢'，对产业发展极其不利。”

方建华强调，这股“火”必须降温。中国锂电产业的发展不是靠概念，不是靠“大跃进”，更不是靠牺牲安全来成就的。

那么，当行业越来越关心全固态电池，到底应该真正关心什么？

“虚火”背后：资本炒作，“真假全固态”难辨

在探讨全固态电池真正该被关注的维度之前，目前一个十分明晰的事实是，当前产业和资本市场关心“概念”更大于技术本身。

这一点，从固态电池相关企业以及相关概念股股价变化可见端倪。

企查查数据显示，今年以来，国内固态电池相关的投融资密集落地，截至11月28日，共发生40起；投资机构包括了国家制造业转型升级基金、川发引导基金等国家级产业及政策类基金，也有工银投资、紫金矿业、溥泉资本等大型金融及产业集团旗下资本，梅花创投、松禾资本等知名创投机构，以及Aramco（沙特阿美）等跨国投资巨头。

二级市场更是给出暴涨的正反馈，自去年9月下旬以来，固态电池指数就走出三轮大涨行情，截至今年11月28日收盘，累计大涨124.02%，同期上证指数涨幅41.46%；尤其是2025年4月9日以来，几乎走出了单边上行的趋势，累计涨幅近80%。个股集体走出大牛行情，54只概念股中近6成股价翻倍。

在方建华看来，资本市场整体昂扬向上的势头背后，是三重因素的叠加作用：

其一，技术发展的阶段性焦虑。液态锂电池的能量密度已经达到300Wh/kg的高位，进一步提升遭遇瓶颈。产业界迫切需要一个新的技术故事来承载对未来的想象。同时，尽管电动汽车渗透率已超50%，但由电池引发的安全事故仍时有发生，市场对“绝对安全”的电池技术抱有近乎本能的渴望。

其二，国际竞争带来的紧迫感。以丰田为代表的日本企业长期布局固态电池，并高调宣布量产计划，这触动了国内“弯道超车”的敏感神经，似乎形成了一种“日本在固态电池上先行一步，中国若不跟进就会落后”的集体焦虑。

其三，政策与资本的双重驱动。工信部牵头提供60亿元专项资金，支持电池企业与车企共同承担固态电池研发项目，释放出明确的政策信号；而二级市场在“科技牛”的预期下，急需寻找具备颠覆性潜力的新赛道，固态电池恰好满足了这一需求。

然而，固态电池行业的种种纷扰也随之而来。其中较为典型的便是：全固态与半固态“真假难辨”。

图片来源： 孚能科技

“半固态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方建华的观点斩钉截铁。“电池要么是液态，要么是固态，不存在所谓的‘半固态’。”他同特别澄清了一个大众常见的误解：“很多人认为，固液混合是通向全固态的过渡阶段。实际上，这两种电池的生产工艺、设备要求完全不同，不是简单的升级关系。”

“半固态这个概念是被炒作出来的，并且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最早炒作固态电池概念的并不是电池企业，而是主机厂，主机厂将这个概念作为营销噱头，给消费者创造想象空间。”方建华说道。

方建华同样并不否认仍有不少电池厂存在概念炒作行为，但据其观察：“积极炒作这一概念的基本不是头部电池企业，而是二、三线品牌。这些企业需要炒作固态概念来获取资本关注，维持股价和市值。”

现如今，真正的固态电池名词界定正在形成。

在2025世界动力电池大会上，中国汽车技术研究中心首席科学家王芳表示，固态电池的国家标准正在制定中，并首次在术语和分类上明确了“固态、固液混合、液态”三大类。这标志着，中国固态电池产业将结束“名词混战”，驶入标准化、规范化发展的全新阶段。

“按照液态、固液混合和全固态来划分，是比较科学的，可以减少误导和炒作。”方建华对此表示认可。

“临门一脚”为何如此艰难？

在固态电池名词概念混乱之外，仍然不可置否的现象是，几乎全行业都在翘首以盼固态电池实现量产装车“一夜成神”。

而在此期间，盖世汽车观察到，一场关于理性与期待的再校准，正在悄然发生。

在全固态电池量产以及商业化时间表上，产业界的态度正在发生微妙而重要的变化。在2025世界动力电池大会开幕前夕，深蓝汽车董事长邓承浩修正以往全固态电池量产装车在2030年的乐观预期，并预计“真正量产有可能在2035年”。

方建华对此表示认同，并同时指出：“不少头部企业如宁德时代，态度要谨慎得多。”

这一观察已然得到了产业现实的印证。

在去年第三届世界动力电池大会上，宁德时代董事长曾毓群披露了宁德时代在全固态电池研发上的最新进展。

他讲道，宁德时代在全固态电池上已经投入了7~8年的时间进行研究。如果用数字1到9，表示固态电池的技术和制造成熟度，1是刚开始涉及这一领域，9是技术成熟，可以投入大规模生产。

曾毓群也指出：当前行业最高水平只到了4左右，只是做出了一些器件样品，进行一些实验验证。

图片来源：宁德时代

正如方建华所言：“真正搞电化学研究的专家，对固态电池的产业化大多持谨慎态度。”他补充道，“因为他们明白，从材料突破到实现产业化，中间隔着巨大的工程化鸿沟。仅凭实验室里的一项材料突破，就宣称产业化在即，这是不科学的。”

此言不虚。从最初普遍预期的2030年，到近期邓承浩提出的2035年，全固态电池量产时间线的推移反映了技术挑战的真实难度。

方建华表示，技术路线的不确定性是全固态电池面临的重要挑战。目前主要的固态电解质路线包括氧化物、硫化物、聚合物和卤化物，每条路线都有其难以逾越的障碍。

硫化物路线虽然离子电导率较高，但对制造环境的要求极为苛刻。“它对水分和氧气极其敏感，稍有不慎就会产生剧毒的硫化氢气体。这种安全风险在当前几乎无法解决。”方建华解释道。

氧化物路线虽然环境适应性较好，但离子电导率低的问题始终未能突破。“离子导不出来，就无法充放电，这是根本性的科学问题。”

工程化问题是另一座大山。“有些材料需要在高温或高压下才能实现离子传导，这对制造工艺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方建华形容道，“从实验室的克级样品到产线上的吨级量产，中间的技术鸿沟比很多人想象的要大得多。”

产业链的缺失加剧了产业化的难度。“从材料、设备到工艺，整个产业链都还不成熟。每一个环节都需要从实验室走向中试，再走向量产，这个路径非常漫长。”

良品率也是量产的关键瓶颈。“在实验室的万级洁净环境中，可能做到80%的良品率。但扩大到产业规模，良品率可能骤降至50%以下。这种良品率根本无法支撑商业化生产。”

成本问题同样不容忽视。“在可预见的相当长时期内，全固态电池的成本不可能与现有的液态电池竞争。”方建华判断，“即使到2035年能够实现大规模产业化，它也只会是高端市场的补充，不可能全面替代液态电池。我预测，届时固态电池在整个电池市场中的份额不会超过20%。”

方建华认为，当前全固态电池产业仍处于实验室阶段和中试阶段，产业最大的困境，是“0到1”的基础突破尚未完成。

上述判断并非其一家之言。

在2025世界动力电池大会上，中国科学技术协会主席万钢明确表示：目前，全固态电池进入研发和中试阶段，要持续加强全固态电池关键科学问题与工程化、产业化技术难题的研发攻关。

这与方建华的判断高度一致。

全固态电池如何走向“万里长征”？

全固态电池在踏上“万里长征”的漫漫征途之前，产业需要在众多维度保持清醒。

第一步，回归对全固态电池的理性认知，去除其“万能解”的理想主义“神性”。

对此，方建华首先明确了一款动力电池最“返璞归真”的现实意义。其提出了不同的优先级排序：“最核心的指标应该是安全，这是第一位的。其次是成本，第三才是能量密度。”

那么，全固态电池是以上维度的唯一且“最优解”吗？

方建华指出，“全固态电池是未来方向之一，但不是唯一方向。”

他认为，当前液态电池的续航（500-600公里）已满足多数用户需求，行业应将更多精力放在全生命周期的安全、低温效率提升、成本控制等维度上。

此外，安全问题并非只能通过改变电池形态来解决。“通过系统层面的设计优化，现有液态电池包的安全边界已经可以做到很高，甚至可能超过全固态电池单体的安全边界。”方建华指出，“安全是一个系统工程，不是简单地换一种电池形态就能彻底解决的。”

第二步，理清资本站位。

在全固态电池的发展过程中，资本的角色既不可或缺又充满矛盾。

方建华强调：“在固态电池发展过程中，资本的力量是不可或缺的。”但当前资本市场的表现却令人担忧。

二级市场的过热炒作与一级市场的资本错配形成鲜明对比。“相对于二级市场的虚火，我更关注一级市场的投入不足。”方建华指出，“二级市场炒作‘未来想象’，一级市场则对真正需要投入的材料、装备等基础环节视而不见。真正需要资本支持的是那些专注于固态电解质、正负极材料、粘结剂等基础材料研发的企业。”

资本的短视行为可能拖累整个行业的技术进步节奏。方建华呼吁，“固态电池的研发需要耐心，需要容忍失败。一级市场资本应该更加理性，更加注重技术本质而非概念炒作。给真正做研发的企业更多时间和支持，而不是追捧那些只会讲故事的玩家。"

第三步，逐渐明晰技术路线。

方建华主张“不押注单一路线，以性价比为核心”。他认为，目前被热捧的硫化物路线未必是最终赢家，“氧化物如果解决了离子电导率问题，结合其稳定性好的优势，可能成为更优选择”。这种判断基于他对产业规律的深刻理解：正如具备高能量密度的三元锂电池，市场份额却被更具性价比的磷酸铁锂反超，说明产业选择的核心是综合成本。

最后，在树立产业自信与技术清醒中寻找平衡。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全固态电池是日韩电池企业弯道超车的抓手——这一观点在国内产业界颇有市场，也加剧了人们对技术路线选择的焦虑。

图片来源：丰田

对此，方建华表示，中国的锂电池企业需要树立自身的产业自信，他们的行业身位已然走在最前方，并在全球占据最大的市场份额。他理性分析道：“从基础研究和专利布局来看，日本在硫化物路线上确实走在前面。但一旦进入规模化产业化阶段，中国的全产业链生态优势就会充分发挥出来。”

中国电池产业的优势在于完整的锂电池产业生态和强大的工程化能力。“实事求是地说，如果日本企业真的率先实现了突破，但以中国的产业能力，很快就能跟上并实现超越。”方建华直言。

显然，在狂热与理性之间，在期待与现实的鸿沟之上，全固态电池的产业化之路仍然是一场考验技术耐心和产业智慧的“万里长征”。而在这场长征中，保持清醒的头脑或许比高涨的情绪更加重要。

方建华总结道：“全固态电池如果能够成功商业化，将是高端市场的一个有益补充，而不是对现有体系的全面替代。它为消费者提供了更多选择，为产业提供了更高质量的发展可能，但不会颠覆现有的动力电池产业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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